裴夫人笑得欢畅,随手扇了薛大小姐几个耳光泄愤。
薛坠玉木雕泥塑一般,毫无反应,既不像刚入府时娇蛮怒骂,也不学小丫鬟那样啜泣求饶。
闵氏并不认识薛坠玉,见她被裴夫人折辱,泠然劝阻:“人家姑娘从千金小姐落到奴婢堆里,给你的傻儿子当通房已经够可怜了,何必还要作践她?”
裴夫人冷哼:“能给煜儿当通房,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,若非我心善,花了十万两银子赎她回来,她现在不知怎么被人作践呢!她可没你这般好运,嫁了个长情丈夫,她的未婚夫一听她家被抄了,她落了教坊司,立刻就撕了婚书,翻脸不认人了。”
闵氏听完,愈发觉得薛坠玉可怜,让人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,又问她未婚夫是哪一家的公子,这么不讲道义?
按《大胤律》,祸不及出嫁女,尚未出嫁但已经订婚的女子,只要夫家肯领回去,不必没入女闾受辱。
薛坠玉的未婚夫绝情如斯,生生断了她退路。
在闵氏看来,哪怕那家把人领回去,不明媒正娶,当个外室妾室养着,也能全了情分体面,强过落入裴夫人手中受辱。
闵氏唏嘘怜悯,追问薛坠玉:“你家里还有什么亲眷么,若有,我让人去传话,把你赎出去。”
薛坠玉仿佛没听见她的问话一样,木木呆呆地坐着。
裴夫人诡谲一笑,讥诮闵氏:“这倔丫头的未婚夫是谁,不值一哂,纨绔罢了,但这倔丫头的父亲大大有才名,一篇‘私屯蛮兵、图谋不轨’的檄文,就让崖山闵氏灭了族。”
闵氏震惊,瞪着薛坠玉:“你的父亲……是薛怀渚?!”
这个秘密曝出来,闵氏对薛大小姐的同情不忍荡然无存,气得浑身发抖。
她落到如今妻不妻、妾不妾的境地,怨怼公婆胆小怕事都是其次,罪魁祸首,就是当年的兰台御史薛怀渚!
一封秘奏,咬死了崖山闵氏阖族八千余口。
裴夫人笑得乐不可支,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递给闵氏:
“气不过是吧?那就戳死她,十万两银子而已,大官人肯定拿得出来。”
闵氏冷了脸。
十万两银子,裴半山如何拿得出来?
他号称是火羽裴氏的家主,钱却攥在内宅妇人手里。
若非如此,他早就去府衙要求合离,把许氏轰出裴府,岂能容忍她还顶着裴夫人的名头招摇?
裴夫人也心知肚明,一边折腾薛坠玉,一边奚落闵氏:
“你的驻颜术真不错,四旬妇人,看起来跟你女儿差不多年纪,我也算见过些世面,像你这么妖孽的,还是头一回见到,该不会是巫疆的什么妖法邪术吧?万一被人揭发出来,可是要牵连全家流放的重罪……”
“你别胡说八道!这是崖山闵氏的长春秘术,概不外传的。”
她也是因为某位嫡支长辈濒死无奈,不得己传授于她这个旁支嫡女。
裴夫人艳羡咋舌,却也不能抢夺,让人把薛大小姐拖下去,轰走闵氏,自己闭目养神。
杜小草候着众人都走了,悄悄从廊门进入云霞院。
身为裴府当家主母的正院,这院子布置的华丽气派,进门就是一架紫檀边座嵌玉石芍药九扇大屏风,各色花枝、花苞都是用羊脂、翡翠、碧玺和玛瑙石精心打磨而成,价值万金。
绕过屏风,厅堂金壁辉煌,靠东窗摆着一架花梨木贵妃软榻,榻中间立着一张雕琢精细地小案几,几上摆着香炉、果盘上茶点。
裴夫人斜倚着软塌小憩,雍容华美的贵夫人,在人群散去后露出憔悴底色,没了那些刚强狠厉。
杜小草悄悄靠过去,拿起一对小莲蓬替她捶背,手上的力道拿捏地恰到好处,待裴夫人绷紧地后背松缓了,才低声切入正题:
“夫人,让大公子独自留在东溪别苑,会不会……不安全?”
裴夫人身体明显一僵。
杜小草手里的小莲蓬一起一落,节奏丝毫不乱。
她特意进来说这话,是深思熟虑过的。
裴半山一直在东溪闭关,突破开灵境半年了,消息瞒得死死的,裴夫人一点风声都没听到,掌控力之弱可见一斑。
裴夫人敢对闵氏的儿子出手,闵氏也会想杀了裴夫人的儿子。
哪怕是裴半山这个亲爹,都有可能对傻儿子痛下杀手。
高门世家,夫妻若仇寇,父子亦情薄。
裴夫人的睡意早已退去,意味深长地打量杜小草,惊讶她的犀利淡定。
府里一般的小丫鬟,可没她这份见识,打打杀杀这种事,只是听人说上一说,就唬得面无人色。
杜小草却习以为常的样子,是她自己悟到的,还是有人在背后教她?
裴夫人心里疑虑,没有正面回应杜小草的话,让嬷嬷拿来一对云脚珍珠卷须簪、一对璃珠镶金手镯,外加一个藕荷色绉纱绣囊,一并赏赐给她。
“天气炎热,你回去好好歇一歇吧,现在府里添了人口,不定哪天就闹起来,得养足精神。”
裴夫人语带双关。
杜小草明白自己的话被听进去了,诺诺应了,袖着赏赐离开云霞院。
接下来该怎么做,那是主子的事,她插不上嘴。
最近这段时间,她收到不少打赏,大多都是绫罗衣裳和各色首饰,她却极少穿戴出来。
一个傻公子的小丫鬟的而已,无事招摇什么呢,没得招祸。
她真心想要的赏赐,是淬体药草。
上一次运气好,有高冠公子赠药,顺利在眉心凝聚出一瓣灵纹,眼看就月底了,又该淬体,她却只能领到丫鬟的分例。
垂珠也在纠结这件事,每天只要得闲,就念叨抱剑公子何时再来,运河上的旱魃何时能尽灭……
杜小草没抱什么希望。
她们这些从穷乡僻壤买来的小丫鬟,跟人家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公子,完全就是活在两个位面里。
偶然相遇,结个善缘,事后早忘了。
就算人家再来裴府,未必还能再见到,纵见到,未必还肯搭话,何苦自讨没趣?
便是薛坠玉那种大家闺秀,原本笃定的锦绣人生,都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全盘崩溃,落得任人欺辱的境地。
如她和垂珠这般的仆婢,还是不要有太多妄念的好。
她方才斗胆跟裴夫人进言,提醒她盯着东溪别苑,也不为赏赐和重用,自保而已。
她现在是裴大少的一等丫鬟,裴大少若有个三长两短,她绝无好下场,整个天愚院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。